壹
我刚上学的时候，阿公阿婆带我到市集里买到两只饭盒，是圆形白色搪瓷材质，带着盖子。一只是阿妹的，一只给我在学校里使用。阿公在饭盒底部用针尖分别刻上阿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，我从来没有看见有人把我的名字写得那么好看，横平竖直，像印刷的那般。
尽管如此，我还是有嫌弃这个饭盒，同学们大部分都是用着不锈钢的大碗当作饭盒，没有盖子，大小刚好，只用一个塑料袋包着放在抽屉里。我的饭盒比别人的大，还是白色的，显得格格不入，何况没有人会在自己的饭盒刻上名字。
用完餐，去清洗饭盒，总有活跃的同学，把饭盒当作飞碟一样，在操场上抛出去，比谁飞得高谁飞得远。我也跟风，心里有个小想法，如果摔坏，那可换上和同学们一样的不锈钢饭盒。几次的摔碰后，这个白色的饭盒伤痕累累，后来在家闲置着，时间一长，我妈看见长锈，我也不喜欢，打上几个孔，用来作花盆了。
贰
阿公是一名中医师，在阿舅经营的诊所里坐诊。我家和阿舅家是在同一条街上隔着一间店，我的阿舅是很幽默，阿妗也是很开朗，所以我很喜欢到他们家玩，但是我从小很怕阿公，他不苟言笑，认真地给病人号脉诊断，还会给病人打针，写一张苦口的中药方，哪个小孩不怕他呢。
可这一切却又很有趣，阿妗总是记得每种中药放在哪行哪列哪个抽屉里，阿公用大大小小的注射器把不同的药水配在一起，我在自家里得不到多少零食，倒是常常来对阿舅谎说肚子疼，有时得到几片腹可安片，把药片含在嘴里，糖衣化了后吐掉，有时得到一只保和丸，圆圆的蜡封着一个小黑丸，不是很苦，有回甘，剩下的蜡块还能捏个小动物，最美妙是碰巧遇上阿公配药剩下半小瓶葡萄糖，那真是比任何饮料还要美味。
一年清明节，我生病未完全康复，我妈不让吃祭祖的烤猪肉，在阿公面前对我说，生病那是要忌口！阿公却摆摆手说，想吃大大方方吃吧，再吃两剂药便好。我连忙感激应，对呀对呀，阿公都说再吃药就好。我妈也无可奈何。
叁
阿公白天在阿舅诊所里坐诊，下午五六点回家。一开始是坐客车回家，直到有天他骑着一辆新的摩托车，摩托车后有个银色的箱子。阿公每天从家里骑着摩托车到诊所里，然后又回家里，来回约 30 公里。后来舅爹也开业一间诊所，阿公早上先骑车到舅爹的诊所里坐诊，中午骑车去阿舅诊所里，晚上再回家，一天能跑 40 公里。重点是，在假期的时候，我有机会能坐在阿公车后，跟着他到处跑，可以在阿公家过夜，可以回我爹家过夜（阿公和我爹家也离得好近），可以去看看舅爹，和表哥们玩，是一段很愉快的旅程。
有天我在阿公家，那摩托车停在家里，我偷偷拿着摩托车钥匙爬上摩托车，打开电源，不会发动，捏捏刹车，扭着油门，拨动着左转灯右转灯，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，开始研究油箱盖，正在研究得入神时，阿公发现了，他大喝一声，很生气地数落我。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发火，又怕，又气，跑出门外，徘徊好久，后来阿婆跑出来牵我回去，和我好说由说，才明白这种行为的危害性有多大。那晚阿公给我夹个鸡腿，就当是原谅了。
这辆摩托车，阿公骑着搭过我，大姨丈搭过我，表哥也搭过我，当我学会了骑摩托车后，阿公的摩托车已启动不了。我也记得，有段旅程，阿公骑着车，我坐在中间，阿婆在后面，崎岖的路有时让我们坐着都跳起来，阿婆在我耳边说，哎哟，飞起来咯。
肆
上小学的时候，发生一件新奇的事，阿公买了一台电脑。那个年代电脑是很新奇，阿公要学电脑更是很新奇。我爸妈都不懂电脑，阿舅好像在炒股，应该懂一点，可是他家也没电脑。我们围着电脑看，表哥们在玩，轮到我时，看着屏幕是漆黑的，有个下横线在闪动，表哥教我在键盘上找字母，随着按下键盘，屏幕出现了名字的拼音，真是太有趣。阿公要用电脑写作出书，真是了不起。
可转念一想，这又并不算什么新奇的事情，阿公是有学问的人，我所见识过的人里，有谁比他博学呢？去看看阿公的书架书柜，满满的医书药书，报刊杂志，四大名著，还有菜根谭。
「山肴不受世间灌溉，野禽不受世间豢养，其味皆香而且洌，吾人能不为世法所点染，其臭味不迥然别乎？」—— 《菜根谭》
阿公写的字很漂亮，我刚学电脑的时候，对着阿公手写的书稿练习打字，我看着每个标点每个字符，每处的斟酌、修正、改错，有条不紊，心生佩服，也叹为观止，连起稿都那么整洁好看！
我常常拿作文作业让阿公修改，又为了提高我的写作能力，他有时会出些题目。我好玩，未能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他出的作文题目时，放学后不敢经过阿舅家，但学校测验时作文拿了高分，又想拿去博取阿公的表扬，阿公看见我后说，哼，给你的题目还没写好咧！
伍
阿婆离世一年多，阿公也跟随阿婆而去了。前天早上九点多，大姨丈来电，我疑惑地接了电话。大姨丈联系不上我爸，他告诉我阿公走了。顿时脑袋一片空白，挂电话后，看着手机恸哭。
阿婆离世的那天，我刚出差到广州，早上八时的闹钟还没有打响，便看见我爸的来电。家人很少会在清早给我来电，看着来电显示，心里隐隐不安，犹豫不决，还是接了电话，听到噩耗，一滴很大的眼泪从眼角滑下，灌满了右耳，漫出来打湿枕头。挂电话后，走进浴室，打开花洒，泪水藏在热水里，不停地不停地落在地板上。大姨丈也在广州，接上他和表妹，驱车奔丧。
自从离家工作，我便很少看望到家里的老人。阿公阿婆先后中风治疗醒来后，一下子变得陌生，我很害怕看见到他们，是逃避、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。当阿婆中风醒来后，生活忧郁，她和我妈一边说一边哭，这样的身体情况，怕是很快要走了，不想那么快走。阿婆是多么不想离开这个世界，如同小孩一样，害怕这个时刻，我没法想象，离开的那天晚上，她承受怎样的痛苦，有多么的害怕。
又或者，她已经不害怕了吗。
「她很安详，脸容很好看。」这是那天我听到家人对阿婆最多的一句形容。我看到阿婆穿着新衣服戴着新帽子安静地躺着，金丝银带拥护她，从来没有的严肃面孔，我为她上一支香，退了下来。
陆
印象里，阿公不怒而威、中气十足，阿婆风风火火、幽默睿智。阿婆常说，煲朝作晏、食剩作晚。意为早上煮多的早餐能当作中午饭，如还有吃剩，那就当晚饭。他俩一生勤俭，无不良嗜好，阿公自从学了电脑后，先后编著了好些书，有《格言新编》，《临症选方》，还有《对联大观园》，让我好看爱看，获益良多。阿公一生笔耕不缀，中风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，但还惦记着他的电脑书稿，总希望能正式出版成册。
我们常说随心所欲罢了，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。这并不是好的生活状态，我们每个人都有懒惰、拖沓的天性，使人积极、有克制地生活，正因受到某些人的影响，这就是所谓的精神领袖。我们没法从没见过不认识的人身上吸收很多积极的能量，但身边的人很容易能带来动力、能影响自己。阿公对我而言，是精神的导师，是精神的领袖，是无限敬佩的人。
柒
「宠辱不惊，闲看庭前花开花落；去留无意，漫随天外云舒云卷。」—— 《菜根谭》
跟随着家人一起为阿公送行，阿公葬于阿婆旁，是他的心愿。我抓了一把黄土撒下去，然后跪下，一叩，正身，二叩，正身，三叩起立。想起儿时，这是阿婆带着我，去祈福、敬神、礼佛，她手把手教我的礼节。我依他们所教，敬他们所教，为他们送行。
阿公阿婆的离开，我能顺变，但没有节哀。依然还要继续过生活、去工作，只是每每想起他们时，我都会停下手中的事情，好好地思念。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，对阿公阿婆的思念、悲伤的心情，会有所冲淡；我亦知道，他们的离去，对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，他们还在时，早已经影响了我们的一生。要善良、要乐观、要认真、要勤奋，生活处处充满智慧、充满快乐，要发现、感恩。
健章 悼文
2017 年 7 月 1 日
